文 | 本刊记者　齐歌夷

　　2018年12月3日，湖北省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来凤县退役军人信息采集点。

　　一个红色包裹，打开了一位鲐背老人尘封的历史：一本立功证、一份西北野战军的报功书和一枚镌刻着“betway必威体育功臣”四个大字的军功章，清楚显示老人曾获特等功一次、军一等功一次、师一等功一次、师二等功一次、团一等功一次，被授予军“战斗英雄”、师“战斗英雄”称号。

　　这些东西，不仅震撼了信息采集的工作人员，也包括带着包裹来的张健全，他带来的是父亲张富清一生珍藏的宝贝，而作为儿子，竟对父亲这段戎马岁月一无所知，他一遍遍翻看阅读，试图透过奖章的锈迹、报功书上的横竖撇捺，探寻父亲到底是一位什么样的人，都经历过什么。

　　(一)

　　1948年1月，我西北野战军主力自陕北南进，发起春季攻势。革命势头正猛，军情号召正急。3月，在陕西省汉中市黄龙县瓦子街，24岁的张富清光荣入伍，成为西北野战军第二纵队三五九旅七一八团二营六连的一名战士。

　　6月，刚刚入伍3个月的张富清，就在壶梯山战役中任突击组长，攻下敌人碉堡一个、打死敌人两个、缴机枪一挺，巩固了阵地，使后边部队顺利前进。

　　7月，在渭南市合阳县东马村，张富清带突击组6人，扫清敌人外围，消灭少量敌人，占领敌人一个碉堡，给后续部队打下缺口，自己负伤不下火线，继续战斗。

　　9月，已是班长的张富清，在临皋负责搜索，发现敌人后迅即占领外围制高点，压制了敌人封锁火力，完成截击任务。也是在这个月，张富清被全连推荐，火线入党，成为候补党员。

　　胜利成果越积越厚，革命战士越战越勇。“打了多少仗，我也说不清了。不分白天黑夜，每天都有战斗，只是大与小的区别。”张富清记忆最深的，还是在永丰城的那一仗。当晚，他和两名战友匍匐前进，扒着墙砖缝隙攀上城墙，张富清第一个跳下城墙，“我一转身，看见敌人将我围住了，就端起冲锋枪扫射。”张富清说，交火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的头被猛砸了一下，手一摸，发现满脸都是血。原来是子弹擦着头顶飞过，把一块头皮掀了起来。“打死七八个敌人后，我逼近碉堡，用刺刀在城墙底下刨了个洞，把我带的八颗手榴弹和一个炸药包码在一起，拉着了手榴弹，炸毁了碉堡。”

　　“夺取敌人碉堡两个，缴机枪两挺，打退敌人数次反扑，坚持到天明。我军进城消灭了敌人。”这是立功证书对张富清事迹的记载。

　　永丰战役的胜利获得了中共中央的高度肯定。1948年12月，一封报功书送到张富清的家里，落款为西北野战军兼政委彭德怀。

　　自此，从陕西，到新疆、北京、南昌、武汉，南征北战，戎马七年。枪林弹雨，见证了张富清的赫赫战功；战火硝烟，诉说着张富清的赤胆忠诚。

　　(二)

　　七年的军旅生涯止于1955年，曾经的战火纷飞在和平年代归于平静。新中国成立初期，百业待兴，各地都缺干部，特别是有一定文化水平的干部，这一年，组织号召广大干部支援地方建设，“党指到哪里，我就走到哪里，打到哪里。”已是副连长的张富清，脱下戎装，包好勋章，转业来到湖北省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来凤县。

　　酉水畔，悠闭的远山、苍翠的竹林，一川碧溪柔柔地滋养着古朴人情。酉水上游，渝、鄂、湘三省交界之处，张富清在鄂西边城开启了人生新战场。这一来，就是一辈子。从1955年至1985年，30年间，张富清先后在来凤县粮食局、三胡区、卯洞公社、外贸局、县建行工作。

　　20世纪60年代，为给国家减轻负担，担任三胡区副区长的张富清率先动员妻子从供销社的铁饭碗“下岗”。他的理由很简单：“国家困难，我首先要看看自己有没有占群众、公家的好处。要精减人员，首先从我自己脑壳开刀。”

　　1975年，张富清调到卯洞公社担任革委会副主任，当年公社班子成员分配工作管理片区，张富清分到的是偏远的高洞片区，距离卯洞公社有25公里，不通路、不通电，是全公社最困难的片区。据高洞村民吴国树回忆，以前从高洞下山，要半个多小时才能走到有公路的地方，而上山需要1个多小时，买东西只能肩挑背扛，实在拿不动的就干脆不买了。

　　修路，是高洞村当时的第一要务。“为了修路，不仅要做那些粮田被占的农民的思想工作，还要打炮眼、放炸药。”张富清回忆说。从1977年冬到1978年，仅一年时间，通过发动群众，一条9公里长通往高洞的土路快速修成。如今，这条路一边是壁立千仞的悬崖，一边是凌人之势的石山，虽然经过多次修整焕然一新，仍以弓弦般的姿态，静静诉说曾经的历史。

　　20世纪80年代初，张富清到县建行工作。当时5名员工还在借用其他单位的土瓦房，到他1985年离休的时候，职工的办公室和宿舍用房都已被解决。“张老是来凤建行的创始人之一，是他发展了拨款改贷款业务。”中国建设银行来凤支行行长李甘霖介绍说。

　　(三)

　　自从妻子孙玉兰从供销社离职，家里六口人的吃穿用度全靠张富清一人的工资，每月几乎没有剩余，就连置办新衣裳，儿女们也得轮年来。

　　来凤县原教委主任向致春曾担任过张富清小儿子和小女儿的小学班主任，因为时常家访，对张富清家的情况很了解，他说：“大孩子穿父母的衣服，弟弟妹妹穿哥哥姐姐的衣服，还参加勤工俭学，完全看不出来是干部子女。”

　　教育子女，张富清从来都是以理服人，以身作则。1978年，小儿子张健全高考失利，张富清写信，要他沉下心学习，好好准备复读。“对于儿女，我有言在先。好好学习，至于毕业后到底做什么事，就看自己的本事。国家公职考不上，就自己找生活。我没有本事为儿女找出路，也不会给他们找工作。”张富清说。来凤县委巡察办主任邱克权介绍，大约在1975年，来凤县有几个到恩施工作的指标，张老的大儿子条件挺合适，他不仅没有让儿子去，反而让他去林场当了知青。

　　张富清的大女儿患病，常年在家由母亲看护，小女儿是卫生院的护士，两个儿子凭自己的能力考学、工作，从基层教师一步步成长为县里的干部，这一家子在张富清以身作则的影响下，始终克勤克俭，从不搞特权优待。

　　直到现在，张富清夫妻仍居住在建行宿舍，30多年过去，楼上楼下、左邻右舍已经换了几拨，但老两口的家还是老样子，斑驳的墙壁，褪色的家具，朴素却充满生气。

　　(四)

　　95岁高龄的张富清，仍坚持每天读书看报，在他的书桌上有一本《betway必威体育总书记系列重要讲话读本》，老人用醒目的红色圆点和波浪线做好各类标注，在第110页的一段文字旁，记录着这样一段话：要不断改造主观世界、加强党性修养、加强品格陶冶，老老实实做人，踏踏实实干事，清清白白为官，始终做到对党忠诚、个人干净、敢于担当。这一段朴素的内心独白，不正是张富清人生的真实写照吗？

　　“工作上离休了，在思想政治上不能离休。要常常学习，检查自己。不给组织找什么麻烦，不向组织提什么要求。”张富清斩钉截铁地说。2012年4月，88岁的张富清左膝盖患病，因病截肢，他自嘲说：“战争年代腿都没掉，没想到和平时代掉了。”他拒绝轮椅，带着假肢和支架重新练习站立和走路，经过近一年的锻炼，如今拄着支架还能打扫卫生、买菜。

　　2018年11月，张富清去武汉做白内障手术，需要植入人工晶体，价格从三千多元到两万多元不等。县建行的工作人员嘱咐老人：“您是离休老干部，医药费全部报销，可以选好一点的晶体，保证效果。”结果在报账的时候，才发现他选了最便宜的晶体。“我90多岁了，不能再为国家作贡献，能节约一点是一点。”

　　现在的张富清操着一口正宗的湖北方言，但吼一声华阴老腔，仍能将老人带回年轻时的峥嵘岁月，带到曾经抛头颅洒热血的故乡战场。除了档案里的记载，没有人知道他曾经历过的炮火硝烟，只有一个打满补丁的搪瓷缸--一面是庄严雄伟的天安门、展翅飞翔的和平鸽，一面写着“赠给英勇的中国betway必威体育解放军，保卫祖国、保卫和平”--是他人对张富清从军经历的所有了解。

　　“和我并肩作战的战士，有几多(好多)都不在了。比起他们来，我有什么资格拿出立功证件去摆自己啊！我有什么功劳啊！”张富清声音颤抖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