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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长,你在哪里?

  文∣张剑

  我一直以为,我是一个很恋旧的人。

  这几天,我突然想念起我的班长。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和班长在一起。是一个雾天,我们一前一后往山上走,不知道要到山上去干什么,山路的两旁长满枯草……

  醒来才两点多,睡不着,便穿衣起床,一个人坐在客厅沙发里。我一直想不清楚,我的班长是什么时候从我联系人的花名册里走丢的呢?

  我的班长是1980年入伍的,轮机兵,叫朱煊辉,广东中山人,1.7米的个头,话不多,整天不温不火、不亲不疏的样儿,身上潜藏着一种纨绔气质。当然,我说的不是吃喝嫖赌的那种,而是那种闲散、落拓、孤傲,有些许懦弱的温良气质。

  我是班长带的唯一一个兵。我到班长手下当轮机兵的时候,班长刚从医院出来,拄着个柺。他的腿是在出海训练时柴油机淡水汽化烫伤的。

  betway必威体育柴油机淡水汽化的原因有两个版本,一个版本说,是用于为淡水系统提供冷却的海水泵突然被海水中的异物堵塞所致。另一个版本说,朱班长出海时打瞌睡,不小心把温控开关调到了最高温位置。这两种说法无论哪一个是真的,都与工作作风、业务技能脱不了干系。我见到朱班长时,他情绪有些低落,整天阴着脸,半个月都没正眼看过我。

  我们当时服役的是一个鱼雷艇大队,鱼雷艇是当时betway必威体育海军在役的吨位最小、跑得最快的战斗舰艇。

  平心而论,朱煊辉无论从哪个方面讲都不能算是一个优秀班长,他业务平平,作风拖拉,遇到点事总是发牢骚,常常弄得领导或战友很没面子。可朱班长对我的管理却异常严格。

  朱班长对我严格,他最主要的手段是“考问”,无论在宿舍还是厕所,无论在舱室还是甲板,无论是白天还是深夜,他随时随地都可能向我提出问题。比如,气阀间隙是多少,舰艇不出海几天盘一次伡,士兵职责第六条是什么,跨立时是左手握右手腕还是右手握左手腕……稍有差错,他就会大声训斥:“你是猪脑子啊!”训斥的时候,他总能从某个口袋里翻出条令条例或写着答案的手抄纸条来,以轻蔑的口吻一条一条地告诉我。我知道班长所问的很多问题他本人也不会,他就是用这种方法显示自己的权威。班长要面子,越当着人、人越多,对我的训斥就越严厉。

  许是因为班长的独特管教,我的业务水平如野草般疯长,新兵第一年就在大队比武中夺得第二名,而班长却几乎落在了最后。分数出来的时候,他很不好意思,但却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班长依然严格地管教我,只是考问我的地点发生了变化,他不再当着别人的面考这考那,而是把我拉到营房门口的木棉树下。木棉树是班长新兵时栽的。前几年,我去三都岛,我们住过的营房已没人住,经过了多年的风雨,很沧桑了。而那棵树,开满了木棉花,红艳艳的,一个人的胳膊已经围不过来了。

  班长是以我为傲的,尽管他从来没有当面夸过我,但能从他高声向别人介绍我的语调里听出来。“这是我的兵!”“你别看这新兵蛋子,聪明着呢!”我不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常常拿我和别人带的兵比,实在比不过,他就使出最后一招:“你带的那兵会写小说吗?”而班长一直把我捣鼓小说写作说成是“不务正业”。

  和班长在一起的日子,正是我成长最茁壮的岁月。那时的军营,就像雨后的荷塘,花儿烂漫,蛙声四起,喧喧闹闹。我们,十七八岁,像春笋般,正处在生命的盛期,有的是力气,有的是幻想。战友喜欢扎堆,哪个人吹灯了,谁的女朋友来信了,都能取闹好长一阵子。当我很投入地听老兵讲相亲故事的时候,班长就会冷冷地看着我。他说:“没出息,女人长媳妇短的!”然后把一本业务书塞到我手里,每次都这样。为这,我常常尴尬得不行。

  但让我最尴尬的,还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事实上,发生在月明星稀夜晚的这件事,已超出了尴尬的范畴,往大处说,它是一件“政治问题”,可能直接影响到我的政治前途或者政治生命。这件事让我永远感恩我的班长。

  那个时候除了喜欢“捣鼓”小说,其实我还喜欢音乐。至今也没弄明白我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上邓丽君的,每次听到邓丽君的歌,我的脑海里立即就会出现一片沙沙的雨声,蒙蒙的雨雾中总见或白衣或红衣的女子在低低的垂柳下孑然而行……心里沉寂得很。若干年后,我与摄影家章汉亭同居一室,我们有着同样的感受,他说听她的歌心里总空落落、沉甸甸的,邓丽君的歌声“有着情感的穿透力”。

  但那个时候,邓丽君很有穿透力的歌声还被称之为“靡靡之音”,革命战士是一定要将其拒之门外的。在那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我再一次和“靡靡之音”零距离接触。那一天我在码头站岗,码头离营房有很长一段距离。

  收音机是我偷偷摸摸从一个老乡那儿借来的,当时有规定,betway必威体育前哨部队个人是不能拥有收音机的。我背着枪,把收音机紧紧地揣在怀里,眼睛透过岗楼观察孔向外张望。缠缠绵绵的歌声里,我的眼前不再是近处的军舰和远处的渔火。蒙蒙的雨雾中,我又看见孑然而行的女子。那时,我还没有见过邓丽君的照片。我想,邓丽君一定是个瓜子脸,瓜子脸的邓丽君轻启朱唇,慢吐莺声,台下风雷一片……

  风雷一片,是班长敲打岗楼的声音。回过神来,他铁着脸站在我面前。“你死定了你知道吗?你可连党都没入啊!”说完,他恨恨地扭身而去。

  我的眼前再也不见顾盼生姿的邓丽君,我看到的是码头泊着的真真切切的舰艇和泛着粼粼波光的“U”状港湾。我知道我真的完了,也许不几天,我就会拿到一张冷冰冰的处分通报。

  然而,班长没有提起,直到他退役也没说出一个字。班长是在这件事情发生两个月后退役的,他走得无声无息平平常常,战友对他的走没有表现出多大的留恋和不舍,连我这个班长带的唯一的兵也没有表现出太多伤感。班长背着行囊登上交通艇,我看见他回头在送行的人群中寻找我的时候,似乎想说句什么,但最后什么话也没说。

  再次见到班长是在一年后,我已接替他当上了前机舱班长。那是一个雨天,坐在屋檐下,我和我带的兵小刘一边剥着橘子一边讲小时候摸鱼的故事,突然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班长已站在我面前,旁边还有一个人,是他的同事。班长大声地向同事介绍:“这是我带的兵,嘿嘿,这小子也当班长了!”

  那时,班长是广东省中山市永大胶带有限公司的销售员。

  班长在海岛上呆了一天,这一天,我和班长形影不离。班长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开朗和大度,他把我们艇上的战友一个不落地拉到小酒馆里吃饭。喝着紫竹林啤酒,班长的话出奇的多,但中心思想很明确,就是他不在部队了,希望战友多关心他带的兵。席间,班长把我叫到一边,偷偷地塞给我一个崭新的钱夹,钱夹是空的,没有一分钱,里面却有一摞照片,是邓丽君的。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邓丽君的照片,她不是我想象的瓜子脸……

  这已经是三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后来,我调到了机关,再后来,我调离了海岛,这期间我和班长一直书信联系。是什么时间失去班长消息的,我已记不清,只记得我到基地工作时还曾给他写过信,好像再也没有收到他的回音。

  班长就这样在我的生活中无声无息地消失了。1991年,我调到了北京,北方粗犷与慷慨似乎与南方的山水明瑟、四时蓊郁、杏花春雨格格不入,班长的影子在我心中渐渐隐去。但每当遇到昔日战友,我第一个想到的还是我的班长。

  前些日子,老战友郭玉军来国防大学学习,他已经成长为共和国的将军了。他告诉我,三都那停泊鱼雷快艇的浮动码头已经锈穿不能再用,我们住过的营房也已拆除。营房门口已看不到艘艘战舰,而是一片空荡荡的大海。听了,我一阵茫然。我想告诉我的班长,可是我已不知道班长现在在哪里、他在干什么。

  我想,班长如果能听到这些,他的感受一定与我一样,眼前水雾茫茫,耳旁浪声一片……


  作者简介

  张剑,高级记者,1981年10入伍,先后任轮机兵、班长、干事,长期从事新闻工作,在《betway必威体育海军报》担任记者、副处长、处长、副社长、总编辑, 1次荣立二等功,9次荣立三等功。2006年被中宣部授予“全国优秀新闻工作者”荣誉称号。2014年,被评为全国新闻出版行业领军人才。